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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园林最终的用心是讲究意境,所谓“得意忘形”,是指一种审美状态,从物境中得到真意而忘掉形体的存在,说的是“意”和“境”的关系。如何塑造有意之境,得意之形?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里说:“一切景语皆情语。”“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北宋词人贺铸是以景写情之高人,看似写景,没有一个相思之词,却让人感觉到愁绪无边。情在哪里?情在景中。“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同样也绝口不提一个“情”字,却字字是送别的惆怅与空茫,情亦交汇在景中。景能生情,情景交融是意境的审美特征。景也未必都以真实的物质形象存在。张潮在《幽梦影》中说:“艺花可以邀蝶,累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贮水可以邀萍,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1]25水、石、植物、建筑是实,月、云、风、雨、蝶、蝉是虚。就像阴和阳一样,在园林里,景观的塑造也讲究虚实相生,辩证存在。园林建筑艺术就是经营这些虚实变化的建筑艺术。但无论虚实,只有当它们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时,园林情致和意境才得以深邃。“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园林建筑艺术不仅仅体现在堆山、理水、植物、建筑这些实的景观要素上,秋云,春风,似乎这些虚的景,才更易触动人们的情思。这是大自然赠予人们的财富,更应当珍惜。
一、蕉窗听雨———园林中声音的建筑艺术
园林里的声境,大抵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来自大自然的天籁之音:风声、水声、雨声、雷声、虫声、鸟声、猿啼声;一类是来自世间的人作之声:琴声、箫声、啸歌声、钟声、桨声、读书声、人语声、鸡鸣声。西晋左思在《招隐诗》中说:“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可见,丝竹声、啸歌声这些人为之声,远不如山水声、灌木声这些自然之声更能打动人。张潮则认为:“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生此耳。”[1]11不论哪种声音,都有别样境情。
(一)风入寒松声自古
松树,因其苍古遒劲之姿,四季常青之貌,而为人们尤其是文人画家所喜爱,在中国诗词以及山水画里都作为一个独立的题材而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五代之后,按照君子比德之美,松树又被人们赋予不畏严寒、坚忍不拔、高挺凌云、傲雪凌霜之品格和风骨,与竹、梅一起合称“岁寒三友”,广泛出现在园居生活之中。“风入寒松声自古”,无论风吹过深山松林,还是拂过庭内松针,不管是涛声萧萧,还是风吟细细,传递的都是一种浑厚的雅韵,这成为松树的又一审美特征,因而“听松风”也就成为了文人雅士的风雅之举。《南史》载“山中宰相陶弘景就特爱松风,庭院皆植松,每闻其响,欣然为乐”,松树多多少少又带有了隐逸之况味。南宋马麟的《静听松风图》,描绘了一幅闻天籁之声而浑然忘我的境界。如果没有静定闲适之心态,没有去俗优雅之格致,也就很难捕捉到风吹树梢的幽微,所以松风带给人的是“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之意境,即使是万壑松风,给人的感觉依然是万籁俱寂。这就是园林造景中所谓的“静中求静,不如动中求静”、以动求静的意境营造方法[2]。避暑山庄的万壑松风,拙政园的松风水阁、听松风处,怡园的松籁阁,都是用松树营造的景观。万亩松林也好,一两棵松也罢,即便是没有风,也很容易让人进入到如入旷野、风啸山林的冥想之中,一霎间仿佛自己化作了世外高人,而暂时忘却了人世间的种种喜怒哀乐。松和风声,已经作为一种文化遗传,沉淀到人们的意识深处了。
(二)留得残荷听雨声
像这样被积淀的还有雨打残荷的意境。即使没有雨,久立荷塘,今日的凄清冷落不免勾起夏日浓妆淡抹的回忆,不知不觉间思绪已然飘远,便有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敲打在心底,耳边亦有了“雨声滴碎荷声”的联觉。这是雨之声。爱荷的人们总爱留着那一池枯荷,好就着秋夜冷雨,尽情地放纵心底里的一抹或浓或淡的忧思。东京皇家园林金明池的“金池夜雨”,就是北宋人倾听雨打荷叶的著名景观,而在私家园林里也多设置诸如留听阁之类的景致,以晕染悲秋之浪漫,好吟诵“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之诗句。不管是残荷成就了闲愁,还是秋雨成就了残荷,声音在园林中的应用,都使荷的赏美价值多延续了一个季节。在园林里最富于韵致的,还有梧桐、芭蕉、竹叶声。蕉窗听雨,最适合在幽深的庭院,有熏香袅袅,还弥漫着兰香葳蕤,传递的是一种精致的韵味和淡淡的闲愁。疏雨滴梧桐,点点滴滴,叶叶声声,总让人不自觉地想起“孔雀东南飞”,所以它传递的是令人绝望的离愁别恨,最易惹相思。至于竹叶,极致之悲戚莫过于潇湘馆林妹妹的《秋窗风雨夕》:已觉秋窗秋不尽,哪堪风雨助凄凉!这是曹大师铸就的声境传奇。还有一种天籁之音———水声,当是园林里最丰富、最具表现力的声音。瀑布的轰鸣声、潮水的隆隆声、溪流的淙淙叮咚声、涌泉的汩汩声、岩涧的铿锵滴答声……或如偶偶私语,或如万马奔腾,或如金石裂帛,或如缠绵呢喃,汇集大自然中所有的水声,简直就可以开一场大型交响乐的盛会。这无疑是大自然赋予园林的又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而松下听琴,月下听箫,夜半听钟声,白日听棋声,[1]79人们所享受的则是来自于人类自己所创造的财富。
(三)高山流水觅知音
古琴,久远的历史早已赋予其自身丰富而深刻的文化内涵,其清、和、淡、雅的音乐品格寄寓了文人凌风傲骨、超凡脱俗的处世心态,历来被文人雅士视为修身养性的必由途径。因其韵味虚静高雅,要达到琴之意境,必须要求有一个安静幽雅的环境和一颗平和闲适的心,无疑高山隐者是最适宜的。但这并不是人人所能达到的境界,所以退而求其次,操琴活动便被广泛地安置在园林之中。早在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经营洛阳履道坊宅园时,已把操琴活动作为园居的重要内容之一。在《池上篇·序》中写道:“每至池风春,池月秋,水香莲开之旦,露青鹤唳之夕,拂杨石,举陈酒,援崔琴,弹姜《秋思》,颓然自适,不知其他。酒酣琴罢,又命乐童登中岛亭,合奏《霓裳·散序》,声随风飘,或凝或散,悠扬于竹烟波月之际者久之。曲未尽而乐天陶然已醉,睡于石上矣。”[3]6王维也在他的辋川别业“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这种情况到宋代更为普遍,徐文长的“乐圃”就有琴台,宋徽宗赵佶所作《听琴图》,描绘的则是官僚贵族雅集听琴的场景。琴音古雅淡远,堪与之相匹配的环境:幽山、溪水、苍松、怪石。这几种蕴含着无限古意的自然元素组合在一起,操琴和听琴的人融于其中,本身就如诗如画,充满着诗情画意,更加上溪流声、松风声和着古琴声涤荡、弥漫,此情此景早已超越了诗与画的境界,斯是天地之大美与人之大美的完美融合。同样有着悠久历史的箫,其音色圆润轻柔,曲调悠长、恬静、抒情,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最适合一个人在朦胧、清旷、淡然的月下独奏,就像一个人在自然深处彻底敞开了心扉,将心底里的郁闷、思念等情感缓缓地诉说。《庄子·齐物论》有句:“女(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籁,即箫也,可见箫声之美,堪比天籁。
(四)夜半钟声到客船
钟,本为寺院报时、集众而敲击的一种法器,因钟声雄浑响亮,浑厚悠扬,具有很强的穿透力,方圆几十里皆闻其音,周边百姓也多闻钟而作,闻钟而息,因而钟声也深深地融入了百姓生活。东京汴梁的“相国霜钟”,在仲秋月夜,分外悠扬清脆,别有韵味。而张继一首《枫桥夜泊》,不仅使寒山寺名扬千古,更将夜半钟声与霜天愁旅紧密联系在一起。南屏晚钟,著名的西湖十景之一,也是十景中最早问世、最享盛名的一景,其景致亦成因于寺庙。唐代诗人张岱有诗赞曰:“夜气滃南屏,轻风薄如纸;钟声出上方,夜渡空江水”。其美妙的环境不仅吸引着大量的香客,也吸引了大批的文人墨客前来隐居、修行,因此净慈寺及其钟声也进入了文人骚客的诗词书画之中。园林声境,此外还有柳浪闻莺,听的是莺啭,听橹楼,要的是桨声欸乃,植柳邀蝉,听的是蝉鸣,青草池塘,听的是蛙声,春气回暖,听的是虫声,还有临流清啸声、秋窗读书声、山间梵呗声、村野鸡鸣狗吠声,无论是天籁、地籁还是人籁,园林声境确实能让人享受到暂时的清净雅逸,可以纵情放适心灵,感受回归自然之本真。园林声音的建筑艺术,是直抵灵魂的建筑艺术,因而需要用灵魂去感悟。
二、风月无边———园林中的天象建筑艺术
如果去泰山,在万仙楼北侧会看到一块摩崖石刻,上书“虫二”二字,同样这两个字,还会在杭州西湖的湖心亭看到。如此怪异的题名,肯定会引起人们无比兴趣。如果琢磨不出其含义的话,不妨先抬头看看风景吧,说不定眼前的无限风光会告诉人们答案———没错,答案正是眼前的“风月无边”。虚景,古人亦称作风月景,在园林文学之中,“风月”,可以说是一个绕不开的主题,愁思哀怨也好,郁郁不得志也罢,喜怒哀乐悲恐惊,人世间几乎所有的情感都可以凭借风花雪月去传达。根据因借对象的不同,虚景的营造大概可分为两类,一借天文,如日月星辰、晨昏交替、四时变化等;二借气象,将各类气象景观纳入园林欣赏之中,如风、雨、云、雾、雪、霞、虹、烟、影、香气等。在西湖十景中,就有苏堤春晓、曲院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雷峰夕照、双峰插云、三潭映月七个景点带有时令特征或者假借风月,而汴梁八景的繁台春色、铁塔行云、金池夜雨、州桥明月、梁园雪霁、汴水秋声、隋堤烟柳、相国霜钟全部八个景观,都有着虚实相生的时令特色。
(一)二十四桥明月夜
远山、近水、虫草、雁鹭、青天、行云、明月、夕阳、荷桂暗香、雪中寒梅、窗牖虚影都可以纳入园林之境,创造无边风月之景观。虽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但感情的引发者和寄托者,往往恰恰正是风与月。其中最易让人感慨叹息,引发无边思绪的,当属月亮。人聚人散,像极了天上的月缺月圆,这一再平常不过的自然现象,就常常被古人用来象征人间的悲欢离合。月亮,这深深地刻上了家的烙印的月亮,也就极易引发人们的思念之情和悲怆之感。夜越深,月愈明,万籁俱寂的时刻,人的心性最能够与宇宙自然相融贯,也就最能够品味得到真挚的感情和深邃的哲理。尤其在中秋,天空高敞,气候微凉,适宜的天气使得中秋的月亮分外圆、分外亮,因而也把人的情绪调动得分外饱满。把中秋作为团圆节,兴于唐而盛于宋,据《东京梦华录》记载:“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丝篁鼎沸,近内庭居民,夜深遥闻笙竽之声,宛若去外。闾里儿童,连宵嬉戏。夜市骈阗,至于通晓。”[4]174好多园林便将月亮这一绝妙的元素纳入到了园景之中。苏舜钦在《沧浪亭记》中提到竹子景观,最美的时候是“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司马光《独乐园记》也没有忽略掉“明月时至,清风自来”这不花钱的美景,环溪有“风月台”,水北胡氏园有“玩月台”,苏州网师园有“月到风来亭”,沧浪亭有“锄月轩”,都是以赏月为主题的景点。[3]21,26,42,50而天下赏月最佳去处莫过扬州。扬州瘦西湖的五亭桥,共有十五个拱洞,《扬州画舫录》中有这样一段记载:“每当清风月满之时,每洞各衔一月。金色荡漾,众月争辉,莫可名状。”每到皓月当空,天上一轮圆月,水中十五轮圆月,景境妙绝,故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之美誉,杜牧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正是对扬州明月的追思。
(二)帘幕卷花影
影在园林中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物体受光后映在地面上的投影,一类是水中的倒影,都属于虚景。苏轼有一首《花影》诗:“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这是影子造就的意境。花木的影子落在地上、白粉墙上,此时的墙已不再是墙,纸也,影亦不再是影,画也。摇曳的花木,斑驳的落影,生成了一幅幅泼墨的写意山水画,但又不同的是,这幅画会随着时光的流转而悄悄生长、变化,就像有生命一般,给人带来无穷的想象、期待和惊喜,是大自然送给园林的又一鬼斧神工之作。北宋有个诗人叫张先,对影子非常敏感,曾写下“云破月来花弄影”、“帘幕卷花影”、“坠轻絮无影”三影诗句,将“影”之意境美体味地淋漓尽致,被时人唤作“张三影”。其实将“影”入诗的不仅仅是张先,同时代的王安石有“月移花影上栏干”诗句,陈与义的“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为人们形象地展现了一幅充满诗意的画图,徐伸的“闷来弹雀,又搅破、一帘花影”,则是一种庭院内的慵懒和闲淡。文人这种顾影自怜的特性,使“影子”不可避免地带有了文人的意味,竹影摇窗,花影移墙的园林,也就有了更多的文人园林的意境。至于水中的倒影,王铎有诗云:“波面波心流蛱蝶,树头树底浴鸳鸯”,岸上景物倒映在水中,与水中景物交织融合成了一个新的世界,便有了“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的神奇与趣味。倒影不仅扩充了园林空间,丰富了园林景物与层次,更使园林充满了发现的快乐与无尽的遐想。园林里这种以水影取胜的景观亦是不胜枚举。拙政园里就有两处,一个是倒影楼,一个是塔影亭。塔影亭取唐诗“径接河源润,庭容塔影凉”之意,亭子建在水池中心,亭影倒映在水中酷似塔影而得名。苏州山塘街的塔影园,景观的处理更是巧妙,硬是凭借一方水池借来了园外虎丘塔的倒影,园内并无塔却以塔名之,实可谓匠心独运。
(三)雪香云蔚是家资
云,具有自由、飘逸的性格,“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般闲云野鹤的生活,不仅是隐者、道家的追求,也是多数人的理想,所以,云也是被广泛借入到园林中的要素之一。仅艮岳,以“云”为名的景点就有跨云亭、麓云亭、巢云亭、云浪亭、云岫轩、蹑云台、挥云厅、留云石、望云坐龙、排云冲斗、锐云巢凤等不下十处,宋徽宗当真是把艮岳当作人间仙境来建设了。香气,亦是激发诗情的优秀媒介。花香弥漫的园林充满着禅意,能让人从浮躁中沉静下来,心舒神怡而思绪悠远,所以“香气”也是文人园林之所钟爱。春天的兰草,夏天的风荷,秋天的桂子,冬天的寒梅,一年四季各有氤氲。园林中以香气命名的景点也非常多,如米芾研山园的“静香亭”,临安后苑的“天阙清香”,德寿宫的“香远清深”,集芳园的“雪香”,韩侂胄南园的“照香”、“红香”、“晚节香”等亭。今天苏州古典园林里以香命名的景点,著名的有沧浪亭的“闻妙香室”、“清香馆”,留园的“闻木樨香轩”,怡园的“藕香榭”,拙政园的“远香堂”、“雪香云蔚亭”等。[5]305,314,587-607取材于天文、气象的风月虚景,为园林建筑艺术增添了无限广阔的想象天地,与山石、水体、植物、建筑等实景一起构成了完整的园林建筑艺术。苏州虎丘冷香阁的楹联“梅花香里钟声,潭水光中塔影”,以及林逋的咏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形象地反映了园林建筑艺术虚实相生这一特色,虚的香、声、光、影、月,与实的水、树、建筑,共筑此情此境,缺一不可。关于清风明月,苏轼在《前赤壁赋》中写道:“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恰巧李白也有“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之言,白居易则更绝:“新昌小院松当户,履道幽居竹绕池。莫道两都空有宅,林泉风月是家资。[5]”不仅不用花一个钱,更是将风月拿来当作自家资财———当然是精神之财富。
三、茶禅一味———园林中人文活动与自然景物的契合建筑艺术
中国是茶的故乡,饮茶习俗自古有之,尤其在宋代,有“文人七宝:琴棋书画诗酒茶”、“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之说,茶不仅在文人士大夫阶层盛行,亦融入在老百姓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之中,所以在《清明上河图》中出现众多的茶馆也就不足为奇了。
(一)茶与三教相遇于精神
中国茶文化的千姿百态与其盛大气象,是儒、释、道与茶互相渗透、综合作用的结果。茶与佛教的关系渊源颇深。茶不但有提神消困助消化之功效,还能让人静心戒欲,有益修行,所以饮茶之风首先盛行于佛门,再由僧人香客传播到民间。寺庙还是茶树栽培胜地。俗语说“自古高山出好茶”,而“天下名山僧占多”,于是寺庙和茶便结下了不解之缘,许多名茶就出于寺院,如普陀佛茶、建茶、杼山茶等。茶与禅的关系远不仅仅止于物质关系,茶禅关系的核心在于其精神内涵的相通、相近,即所谓“茶禅一味”。茶之精神,宋徽宗在《大观茶论》的序文中说:“至若茶之为物,擅瓯闽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祛襟涤滞,致清导和,则非庸人孺子可得而知矣,中澹闲洁,韵高致静。则非遑遽之时可得而好尚矣。”将“清、和、澹、洁、韵高致静”奉为品茶的精神境界以及君子应追求的道德操守。茶人希望通过饮茶把自己与山水、自然、宇宙融为一体,在饮茶中求得美好的境界以及精神的升华,本身即蕴含着禅意的美。正因为茶与禅在精神层面的相通才使得皎然和尚能够将二者水乳交融在一起:“一饮涤昏寐,清思爽朗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范仲淹亦有诗云“斗茶味兮轻醍醐,斗茶香兮薄芝兰”,看来饮茶确实有让人茅塞顿开、顿悟之功效。饮茶亦可得道,茶中有道谓之茶道,禅与茶的连结,把饮茶从日常生活的层面提高到了精神的高度。[7]801-817儒家讲究“以茶利礼仁”、“以茶表敬意”、“以茶可雅志”,皆可归为“以茶可行道”,茶道的最高境界是“和”,最终可归之于儒家以礼教为基础的“中和”或者“和谐”思想。“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这是历史上的茶诗名句,不仅描述了饮茶之意境美,更大的价值在于书写了千百年华夏民族“以茶代酒”、“以茶敬客”的礼仪文化底蕴。而茶文化虚静恬淡的自然本性,又与道教清静无为、自然而然的思想极其契合,隐逸亦是推动茶事向前发展的动力。卢仝《饮茶歌》:“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将喝茶的妙处展示得淋漓尽致,七碗茶的意境层层深入,喝到五六七碗便已了不得,几欲得道成仙,则饮茶几等同于修道了。
(二)茶与文人相遇于园林
中国茶文化最大限度地包容了儒释道的思想精华,从而在茶文化的境界中也就同时蕴含了宗教境界、道德境界、建筑艺术境界和人生境界,因而其意境也最为丰富。由儒道释三家共同作用推动发展的茶文化,少了文人的参与,自然也就不能算是真正的文化了。作为一种高雅建筑艺术活动的饮茶,在略带着些微酸味的文人文化的浸染下,势必会产生出一些讲究。比如宋代茶文化就有“三点”与“三不点”之讲究,只有在茶好、水好、器皿好、人好、环境好这种“天时地利人和”的状态下才能点茶品茗,甚至于对于美好环境的领略也成了茶文化很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那么,什么样的环境才是最适宜于茶的环境呢?中唐钱起曾记载了一次与赵莒的茶宴,“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诗中描绘了一幅天然啜茗图,杜甫则是在一个春日的傍晚,坐在友人家的平台上饮茶,诗兴悄然而至,随手将其题在一片梧桐叶上,翡翠鸟不时地在衣桁上鸣唱,蜻蜓在湖中钓丝上小憩,岁月静好,多希望这一刻能够凝结为永恒。这是一幅温馨啜茗图。隐逸高士魏野的“达人轻禄位,居处旁林泉。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描写的则是园居饮茶场景,这是一幅高隐啜茗图。明代丁云鹏的《玉川煮茶图》,是根据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诗意而作,是春天花园里的品新茗。文征明的《惠山茶会图》则描绘了同好友游览无锡惠山,品茗饮茶、吟诗唱和的情景。优雅的环境,高雅的活动,文雅的诗人,使画面传达着浓浓的书卷诗意和自然之趣。6从众多的诗词书画中不难发现,茶艺活动总是在一个淡泊宁静、雅致自然、空灵隽永的环境中进行。这正是宋文人园林的特征,文人园林的境界无疑是和茶既有的“清、和、静、雅”之精神与自然之属性相契合的。所以,斗茶、分茶、品茶也就成了文人士大夫园居活动的一项非常重要的内容,茶的意境同时也就成了园林的意境。但在中国的园林里,你很难找到像日本园林里专门进行茶道活动的茶庭、茶室等建筑或者专门饮茶的园林空间,这大概也是茶禅一味精神的体现吧。禅宗讲究“于境而不着境”、“见心见性”,讲究“顿悟”而不拘泥于形式,白居易的《僧院花》:“欲悟色空为佛事,故栽花树在僧家。细看便是华严偈,方便风开智慧花”,便是对这种修行方式的领悟。茶道也便秉持这种精神———何必专门的茶室茶庭,却随便在茅舍、草亭、松下、花畔、溪旁,一样可以得到茶的境界,即使是身处闹市,只要心静,茶亦香。所谓意境,在乎“境”,更在乎“意”,修行到了一定的高度,是可以“得意忘形”的。而在当代园林的营造建筑艺术中,人们似乎过于夸大了绿地的生态与使用功能,言必称改善了环境,提供了什么什么使用空间,大肆炫耀着新材料、新技术,却少了点文人与文化的味道。经济快速发展的时代,行色匆匆的人们,更需要有一些这样的空间,使人们能够放慢或者停一下脚步,去关照一下灵魂与内心的事。这些空间的营造,叫做意境,人们可以向古人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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