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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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成章,1937年生于祖籍延安市,当代诗人、散文家、 *** 员,陕西省延安市人。下面是我给大家带来的,供大家欣赏。
:转 九 曲
踩着薄薄的积雪,我来到赵家沟了。这儿离延安城八十多里。村子不大,却新箍了几十孔石窑,老远望去,齐整整、灰蓬蓬的。清一色的响门亮窗,贴了红艳艳的对联和窗花。生活的富足、春节的热火以及乡亲们心头的喜悦,像一坛美酒飘出香味,直扑我的肺腑。
村前学校的操场上,已经扫净积雪,有一伙穿着整洁的男社员,正在挖坑坑,栽高粱秆儿。不用问我就知道,他们是在为转九曲做准备工作。
我是专为观看转九曲而来的。
相传,九曲,又叫九曲黄河阵,是我国古代作战的一种阵法。后来,陕北民间欢度春节的时候,照此阵法布置华灯,让人们在九曲灯火中转悠徜徉,纵情欢乐,这就叫转九曲。我的衣胞虽然埋在延河畔上,我又喝延河水长大,可是总也没有机会领略它的丰采。前些年世事乱哄哄的,谁有心思去闹腾?现在好了,延安地区粮食大增产,群众过上了顺心的日子,这欢度春节的古 *** 俗,又要在人们心中开花了:城里闹,乡间也闹。由于多年来舞文弄墨,我偏爱最浓的乡土气息,所以舍近求远,赶到这儿来了。
社员们和我攀谈了一阵之后,熟了,不避我,跟一个小伙子开起了玩笑。我这才注意到,那小伙子还留着大鬓角呢。曾几何时,熏熏南窗风,竟也吹到这偏远的山沟。一个被人们称作杨大伯的老头逗著"大鬓角":
"嗨!说你是个男的,头发长了那么长;说你是个女的,又不扎辫辫!"
这话引起一片笑声。"大鬓角"笑着去扭扮怪相的胖后生的胳膊,胖后生绕着人群躲闪。我看"大鬓角"的一举一动,还是朴实可爱的。
队长三十多岁,长得虎势势的,也跟大伙一起笑。静下来后,他却严肃地对"大鬓角"说:
虬陕把你那头推了!我有言在先:不推头,不准参加转九曲!""大鬓角"不服气地扭了一下脖子,但是他的脸红了,挖著坑坑,低头不语。
我老早就看见,户他们栽的高粱秆儿,和长在地里时正好相反,都是梢梢朝下,毛根朝上,那毛根并且都是剪齐了的。我问这是什么讲究,队长说:
"每根高粱秆上都要搁一盏灯呢。"这我知道,高粱秆是作灯柱用的。"毛根朝上,剪齐修平,灯盏才能搁住。"
我原来想得多笨,以为灯儿是用绳绳挂上去的。笨到家了。不来这儿看看,哪里会知道还有这些奥妙呢?
队长见我走累了,撇下正干的活儿,把我领进村子,安排在公窑里,让我先歇著。呆了一个钟头后,听人说,上院窑里正做灯呢,我于是急切切走去。
老远就听见妇女们的说笑声。进窑一看,大姑娘小媳妇的,人人都在忙活:有的做灯盏,有的做灯筏,有的做灯罩。灯盏囊是用洋芋削的,削成方的、圆的、五角形的,再在上面挖个麟油坑,就算成了。灯筏呢,是用高粱秆顶端上的"蒹蒹",也就是结穗子的那细细长长的部分,一劈两半儿,剪成一寸长短,每两节用灯芯绑成一个"十"字,并让灯芯在"十"字的交点上竖起来,也就算成了;用的时候,灯筏是漂在灯油上的。灯罩很漂亮,是用红绿纸糊的。
我实在惊服妇女们的巧手,她们做出来的每一件几乎都是工艺品,都可以拿出去展览。我不由夸赞了几句。一个姑娘却开口了:
"老麻子开花转圈圈红,再不要能格灩灩笑话人!"
她顺口说出的,竟是十分生动的信天游。她的声调就像弹琴。我不能不留意她了:穿件红袄,瓜子脸粉白粉白,眉里眼里都像藏着聪明。听口音,老家一定是绥、米一带的。我说:"还敢笑话?学都学不来呢!"
"快别给人戴二尺五了!"她捋了一把头发,"一条川都没有比我更瓷的人了。要见巧媳妇,在隔壁窑里呢!"
人们说,这女子名叫叶叶。
正说著,窗棂上嘭地一声,像是小石子儿打上的声音。妇女们全笑了,只有叶叶低下头来。_个削灯盏的媳妇笑说:"叶叶,快去吧,人家等急了!"
"叫他等吧!急死他!"+叶叶说。她的脸胀得红红的。
什么人喊她,我已猜出几分,但刚来,还不便开玩笑,就去看巧媳妇了。
坐在隔壁窑里妇女群中的,真是一个使人为之倾倒的"巧媳妇",虽然她已抱上孙子、脸上爬满皱纹了。她正为大灯笼赶作剪纸。我简直目瞪口呆了。她不画任何图样,一剪子下去就剪出一支秧歌队:足有四五十个秧歌队员,面容迥异,栩栩如生,舞步儿好像还带着风声呢。剪它用的时间,大约只有二十口分钟。妇女们介绍说,当年,她年轻的时候,还给***表演过剪窗花呢。
九曲究竟是怎么转的,我还没有看到,我看到的只是为转九曲做的准备工作,但我心头,已注满了兴奋。
晚饭之后,飘雪了。小小的、薄薄的雪花。晚饭的油糕香、饴饴香、米酒香,和雪花的韵味溶在一起,在山村漫延。一整天没有停息的说笑声,也融在里面,更加响亮起来。接着,锣鼓响了,唢呐响了,蹲在备家硷畔上的白狗或黑狗,也争争抢抢地叫开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秧歌队员,流水般向学校操场涌去--转九曲的时刻到了!
我夹在人流中,跟着队长大步行走。雪花落在我的脸上,凉凉的,痒痒的。谁家的孩子直往前窜,差点儿把我绊倒;队长赶忙扶住我,一边骂那孩子,一边叮嘱我要小心点,走慢点。其实呢,他却越走越快,后来索性拉着我跑起来了。我一心里清楚,多年来这村子头一回转九曲,怕搞乱了,队长急着前去照料。跑就跑吧,我从小爬惯家乡这山山洼洼,没有那么娇嫩。我也愿意跑,先睹为快呵!
九曲灯火闪耀在我们眼前了。搭眼看去,繁星点点,光华四射,照亮了山沟,照亮了漫天飞舞的雪花。我一时觉得,好像在见过这样的情景。哦,想起来了,我见过。去年国庆后的第二天,我乘飞机从首都飞回西安,遥望古城灯火,"不就和这很相像么?只是,那规模要大得多,今晚仅算它的缩影;然而眼下这灯火,竖成列,横成行,再加上这带着光晕的千万片雪花,造成一片漾漾烁烁、迷迷离离的景致,比那回所看到的,更引人入醉。
我看见,十个大灯笼,高悬在操场的四周。"巧媳妇"剪下的秧歌队剪纸,就贴在这些灯笼上。突然间,是灯笼上的秧歌队跳下来了么?为什么遍地彩绸飘飞,舞姿翩翩?
锣鼓唢呐声中,秧歌队以"伞头"为前导,首先穿游进灯火之中,"伞头"手中的花伞,应和著锣鼓点,一起一伏,团团旋转,宛若漂浮在九曲黄河的漩涡上;秧歌队员手中的彩绸,不断地舞起来,像给九曲黄河的上空,抹上片片云霞。花伞旋转时,亮晶晶的雪花也旋转;彩绸飞起时,亮晶晶的雪花也飞起。这花伞,这彩绸,还有这片片雪花、张张笑脸,都被灯火照耀着,都在九曲波涛中旋转狂欢。
秧歌队优美、奔放的舞姿,使我看得眼花缭乱,惊羡不已。我在专业剧团工作过好多年,我熟悉不少演员,他们之中一些人很有点儿艺术造诣,但要表演出这么一股子 *** 来,几乎没一个能够办到。"巧媳妇"剪下的秧歌队也要自愧弗如。我想,眼前这支欢舞在九曲灯火中的秧歌队,也可以说是剪下的,但它是用传统和现实的巨剪所剪,贴在我们美好生活的硕大无比的灯笼上。
我跟着群众的队伍,也穿游进去。好像世界上的一切光亮,一下子全聚在这里了。灯是亮的,眼睛是亮的,笑脸是亮的,身影是亮的,连刮的风也是亮的。一片片飘飞的雪花,携著光圈,就像一盏盏飘飞的小灯。我看见,我们这亮亮的行列中,有亮亮的老头,有亮亮的老婆,还有被亮亮的妈妈牵着手的亮亮的孩子。全村所有的人--上自八十九,下至刚会走,大概全来了。一个个亮亮的,喜眉笑眼,脚步儿轻轻,踩着鼓点,踩着雪花,踩着光亮欢乐地游转。
我的心头,也亮起来了,升起一道联想的彩虹。我想这一盏盏华灯,多像一朵朵盛开的山花;人们多像蝴蝶飞来绕去,扇动着亮亮的翅膀;我想这一盏盏华灯,多像一穗穗成熟的高粱,人们多像拿着镰刀,多像拿着磨了又磨、闪光发亮的镰刀,正在唱出嚓嚓嚓的亮亮的歌声;我还想,这华灯整整齐齐,一行一行,多像一曲美丽乐章的五线谱,多像一根根颤动的琴弦,人们多像飘飞荡漾的亮亮的音符。一阵哄笑声响起,只见人们一齐向我的身后望去。我忙转过脸,原来是紧挨我的杨大伯,也居然扭起了秧歌。他身上抖下片片光亮,片片雪花。看样子,他曾经定是扭秧歌的好手,胳膊腿儿都透著美感,只是现在为了招人乐,故意把动作搞得非常夸张。待他尽兴之后,我问:
"大伯,你多大年纪了?"
"十六了"他笑答。眉毛上抖下一缕光亮,几粒雪花。
"六十了。"队长解释道,"他小的时候,周恩来同志还给他教过字呢。"
"你真幸福呀!"锣鼓声中,我望着杨大伯,提高了声音。我觉得,我的眼里飘进一缕光亮,嘴里飘进几粒雪花。
"当年幸福,如今也算幸福,中间几年嘛,"大伯说著唉了一声,"幸福,到黑窟窿里了,捞了条讨饭棍!"待了会他又说,"不说那些了。我只想叫你知道,光去年,我就打了八千斤粮食!"
杨大伯按捺不住满心的喜悦。他希望我转告那些在延安工作过的老同志,延安又红盛了,又和大生产时一样了,人人有吃有穿,喜格眯眯,希望他们有机会都能回来看看≯灰暗韵色彩,只是在人们心中一闪,逝去了。眼前的一切,如此敞亮。但我忽然想起"大鬓角"了,左瞅右瞅不见他,我心中多少有些惆怅。我不由捅捅走在我前头的队长,说他不该下了那么严厉的命令,把那青年隔在欢乐的人群之外。"队长挥手指指我们的左方:
"那不是?他来了!"
我目光瞟过几行灯去,仔细一看,是他,不过他已推了买,留着和别的后生一样的发式。他前头的姑娘是谁呢?和他那么亲热,转过身嫣然一笑,向他塞了一把什么东西,他大口大口吃了起来。连雪花,连灯光,一起吞下去了,喜滋滋的。我终于认出,那姑娘是叶叶。队长说:
"一对情人。不让留大鬓角,其实是叶叶的意思。女子厉害着呢,说要继续留着,没二话,就吹!我能禾成全他们?队长的声音,也似乎含着光,发著亮。九曲灯火照耀之下,一切是这么和谐,这么充实,这么富于魅力。我感到,我和这些淳朴憨厚的庄户人,正在闪光的诗行中留连。
雪大了,纷纷扬扬。雪花上的光晕也大了,一圈一圈。人们的头上、眉上、肩上,全落上一层雪,又重上一层光,如玉雕一般。雪大情也涨,谁愿离去?人们在光和雪中,更加欢乐地旋转狂欢。
过一盏灯,又一盏灯。每盏灯像征一天,一共是三百六十五个灯,像征整整一年。我祝福人们:我们的每一天都是明亮的!过一盏灯,又一盏灯。九曲灯火,好像我们前进的道路。我们的来路是曲折的,去路也是曲折的。但在曲折的路上,在有艰难和痛苦的地方,也像今晚一样,虽然落着雪,总有光辉照耀我们。我们永不气馁。即使有时候落下几滴悲伤的泪水,这泪水也饱含着希望之光!
过一盏灯,又一盏灯。我浮想联翩,思绪翻飞,转出了九曲灯火。
我多么依恋呵!回头望着,我真想返回去,撕几片光亮,倍带着一首诗,像初恋时带着情人赠送的手绢,常常带在身旁鞘隙这片片光亮,今夜闪在家家窑洞里,一定会给全村老小荔瓣_!二织一个透明的、甜甜的梦吧。
:海
我终于看到海了。
我的家乡在离海十分遥远的地方,在陕北高原的延安。大约六七岁的时候吧,我和几个孩子在山上捉蚂蚱。天上的太阳晒著,烤著,连山风都像是从火炉里吹出来的。我们渴极了。"把他老爷渴死啦!"锁锁喊叫。他比我大一岁,也穿着开裆裤。这老爷!
我蓦地想到了海。"要是有个海,咱们就跳进去,喝个够!""我憧憬著,舔舔干巴巴的嘴唇。我以为海水是能喝的。
"憨颡儿!"锁锁斜乜了我一眼,但他也是不懂得海水不能喝,却是说:"看不把你淹死!"
"我不怕!"我蛮不服气,"我舅舅能捞我,他的腿可长呢!""有多长?有骆驼腿长?"锁锁脖子一扭,俨然像个大学问家。
"海比延河还深吗?"秀女问。"深!",
"比井子还深吗?"我想起南±瓜山下那井子,黑古隆冬的,把两条扁担接起来才能探到底。
"深!"锁锁照样斩钉截铁。我的心不由被震撼了。
那时候,我极力想像著海的模样儿。好深好大的一汪水哟!里面小鱼儿在游著,青蛙在叫着。我站在海的这一边,而舅赛的家,一定是在海的那一边了;要是妈妈要我去给外婆送点儿油糕煎饼什么的,我绕着岸边走,说不定要走一前晌才能走到呢。
于是,海水常常打溼我稚嫩的梦。
现在,我站在真实的海边了。我的双脚踏的不是家乡的黄土,而是礁石;吹乱我头发的不是家乡干燥的山风,而是溼润的、带着咸味的海风。尽管早已失落了儿时的稚气,早已知道了海的深邃和辽阔,我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激动得不能自己。我真想张开双臂狂呼几声。
眼前完全是水的世界,浪的世界, *** 大澜的世界。海天之间,茫茫苍苍,分不清哪里是界线。大得像山崖一般的轮船漂在海上,霎时失去了份量,就像一片树叶。而海的深度,看看它的蓝色,想想天空为什么也和它是一样的颜色,就可以知道了。
我儿时的伙伴,我的锁锁、秀女,你们如今在哪里呢?你们见过海吗?咱们小的时候有多傻啊!真是十足的憨额儿!放眼再望波涛万顷的大海,我忽然想,小的时候,我也见过与此极为类似的景象,但我断没有料:男人就像海。
那回,也是在山上。我和锁锁、秀女三个,领了我家的大,白狗,爬啊爬啊,一直爬上一座高山的顶上。我们比中央大礼堂还高了。我们比宝塔还高了。展眼望去,一架一架的山,向东看,向西看,向南向北看,一个挨着一个,一个挤著一个,一个追赶着一个,就像活了,起伏翻滚,向天边涌流而去。
现在想起来,那山的景象,就像这海:像海一般雄浑,像海一般浩瀚,像海一般波澜壮阔。那山催人成长、给人开阔眼界和胸襟的力量,也像这海。
海每时每刻都变幻着它的风姿;太阳升高的时候,它却安详得多了蓝色的海面静静的。 *** 大澜不见了,连浪花也似乎不多。但凡是扑入人们眼帘的浪花,都像镜子一样反射了阳光,这儿一闪,那儿一闪,那雪亮得像闪电一样的色彩,摹极了。海天相连处,被雾气所笼罩,就像高高矗立著一片房舍,而细碎的浪花就在那"房舍"上跳跃,像一盏盏闪烁的灯。这使我想起了延安之夜--她就是这般迷人啊!
我想起我和锁锁、秀女他们,天很晚了,还不回家,还坐在山坡上,欣赏延安的夜景。我家的大白狗紧紧跟在我们身旁。它大概怕狼把我们叼去吧,赶也赶不走。
大白狗很会和人亲暱,我坐在那儿,它就把毛茸茸的头枕在我的腿上,卧著,两眼不时瞅瞅我,看我还给它多少情意;或者,绕着我摇尾巴,伸出舌头***的手,、***的不爱穿布衫的光脊梁。
美好的记忆撩拨着我的心。
我穿上鞋,踩过几块碎石,再次走上巨大的礁石。我看不够这海啊!
忽听呜地一声,一团白光贴脸窜上来,晃在眉梢,吓了我一跳。我脑中刹那间闪出的概念是:狗,我的大白狗!刹那间我好像又回到了童年--鬼东西大白狗,又在和我闹著玩了!它好几回都是这样:猛地迎面扑了上来,把前爪搭在我的肩上。定神一看,眼前何曾有狗,我是在海边啊!我哑然失笑了,海水映出了我的笑容。涨潮了。雪白的海涛奔涌著,喧响着,猛烈冲向礁石,然后直立起来,扑向我的面颊。这颜色,这声音,这动作,和我的大白狗何其相似!海涛溅在我脸上,痒痒的,清凉清凉的。接着海涛又退走了,走了很远很远,并且发出呜呜的响声。
好壮观哟!这儿,足有十几米长的雪白浪排涌过来,弹在海岸上,发出哗地一声巨响,浪花飞溅,然后退了下去;那儿,又有同样长的一道雪白浪涛涌过来。一道又一道的雪白浪排,连成一条凸凹不齐的雪白长阵,不断向海岸冲击。而大海的深处,越来越猛烈地躁动,输送出新的、更多的浪涛。
这使我想起了一故事。小的时候,爷爷讲的。说的是***初到陕北的时候,寒冷的冬天,有一支担架队跟着红军,人人穿着老皮袄,被人们称为皮袄队。那皮袄都是雪白雪白的。红军攻一个火力很硬的县城,皮袄队紧随,满道川白花花的。哪里有杀声,哪里有受伤的红军战士,哪里就有雪白的老皮袄。在皮袄队晦有力支援下,红旗终于插上了那个县城的城楼。眼前浪排击岸的景象,唤起了我对父辈们的久久地、深深地怀想。潮水还在涨的时候,我看见海边来了几个孩子,一个个面板晒得黝黑发亮,赤着脚来到礁石间捡著什么东西。他们太像我们的童年了,简直是我们的脱影;特别是那女孩子,连她的笑声都像秀女。秀女摘酸枣时就是这么笑的,一笑起来就咯咯地笑个不住,惊得山雀扑楞楞乱飞。我身不由己地走向他们。
"捡啥呢?"
"波螺。"女孩子望望我说。我看见波螺黑黑的,是附着在礁石上的动物,样子就像海螺,但只有酸枣那么大。
"捡它干啥?"
小姑娘咯咯咯地笑了:"连这也不懂?吃呗!"
那么丁点儿东西,有多少肉呢?_馋死了!馋得就像我们小的时候! "怎么吃呢?"男孩子比划著抢先回答。
"叔叔,可香呢!"小姑娘笑着补充。
我又想起秀女了。有回她和我一起提着满筐的酸枣往回走,遇见老班长,老班长逗著问好吃不好吃,她回答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声气。老班长疼爱她,顺手摘了一朵野花,别在她头上。我忽然觉得,结附在礁石上的枚枚贝壳,星星点点,白光耀眼,就像陕北山路边的朵朵野花。
孩子们走后,我依然不舍离去。我尽兴地望海,望海中方兴未艾的大潮,望大潮上展翅飞翔的海鸥。我再次脱掉鞋子,任海水亲切地涌上我的脚面;几只海鸥飞得很低,也亲切地掠过我的头顶。我依稀感到,海在拥抱我,我也在拥抱海。我们相爱得热烈而又深沉。
待我回头看时,糟了,我的身后漫下一汪海水,小石头全被淹没,没回去的路了。正在着急,岸上谁在喊:
"那儿有船!"
我急忙看海岸和礁石的距离:只要把小船横在这里当桥用,便可上岸。可是,小船在哪儿呢?我慌乱地左顾右盼,除了礁石,就是海浪呀。
"那块礁石的左边!"
给我指船的,是一个老渔民。顺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果然有一只小船。我忽然有一种"任凭风浪起"的泰然心境。只见小船用绳子拴著,不断地颠簸。小船的形象,为什么这样眼熟呢?
哦,小船颠簸著,就像家乡的小毛驴看见附近有草,想要挣脱缰绳,四蹄烦躁地来回走动。我极有兴致地扯起"缰绳",把小船拉了过来。可是要把小船摆顺,摆得让我走过去,实在不容易。小船竞也像小毛驴那样调皮。记得那年保卫延安的战。
斗打响,我们到了乡下。有天早晨,村长让我们把一头小毛赣纛牵到畔上去,我们死拉硬扯,小毛驴硬是不听话,害得锁锁还专跌了一跤。锁锁摸著碰烂的膝盖直哭!
"小毛驴"总算被我征服,把我驮上海岸。我看老渔民收网。他古铜色脸上的皱纹里,不知藏了多少神奇的故事。
"头回来吧?""是的。"我说。"喜欢海吧?""喜欢。"我又问他:"你们整年整月泡在海边,时间久了,也许会。"
"看你说的!"老渔民似乎不高兴了。过了一会儿,他深情地望着大海,似乎在自言自语,"海养育了我们!海养育了我们啊!"
好像要证实老渔民的话似的,海上归来了几艘渔轮,每艘后边都拖了一条洁白的浪花的带子。那渔轮远看不算大,走近了,船头高得竞像陕北乡间的戏楼。渔轮下的海水被晚霞映照,绯红绯红的,就像陕北三月的一树树山桃花。
想着想着,我奇怪了:我为什么老把海和陕北连在一起呢?难道仅仅因为陕北是我的家乡吗?陕北有哪一点,从本质上更和大海相像呢?我忽然想起老渔民的话来: "海养育了我们!"
:老 虎 鞋
望不尽似水流年,现在,我已经四十多岁了。
但是,我的如同树皮一样粗糙的额头里边,常常闪现着我的一双花蕾般的小脚片子,和那小脚片子上穿的一双老虎鞋。一切,都是母亲讲给我的。
那是一九三七年春天,像故乡延安的天空掉下一滴普通的雨星,像那山山洼洼冒出一棵寻常的草芽,鸡不叫,狗不咬,我降生了。我的曾祖父是个泥水匠,祖父是个钉鞋匠,二叔为别人磨面;父亲在当时倒算是有点光亮的人物,当个小学校长,很早就暗地参加了革命,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穷书生、普通的党的支部书记而已。我,就是降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面。我躺在铺着破沙毡的炕上,像一颗刚从泥土里刨出来的洋芋蛋蛋。转眼满了三十天。家虽穷,按照当时的风俗,"满月"却是要过的。爸爸的工作忙,但在爷爷的催促下,还是请了一天假。在师范上学的三叔也回来了。年仅二十岁的妈妈满怀喜悦,把我抱在怀里,拍着我的光 *** ,·阵儿喂奶,一阵儿换尿布。亲不够,疼不够,爱不够。她特意用红纸为我扎了个大红火蛋儿,踮起脚跟,高挂在我仰面望着的上方。这是我眼中的第二颗太阳,妈妈捧给我的太阳。一家人欢天喜地,锅瓢碰得叮当响,又炖羊肉又炸糕。1旗三我家烟囱冒出去的淡蓝色的青烟,也带着缕缕香气。阵阵笑声浸泡在明丽的阳光里边。外婆、外公,亲戚四邻,该请的都诸了,该来的都来了。他们给我送来不少礼物:小锁锁,小镯镯,槟榔锤锤,花帽帽他们争着把我从妈妈的***上抉过去,搂在怀里,举在面前,喷著舌儿,说著话儿,逗我玩。
虽然在此刻,在我家的这个小天地里,我简直成了一颗小星星;但是放在延安城,放在整个陕北高原,我倒算个什么!我家虽然热闹,算起来,并没有多少人晓得。
然而,就在这一刻,一位妇女,一位年多前刚刚给***做过鞋的妇女,风尘仆仆,走进门来,又把她亲手做下的一双老虎鞋,给我穿在小脚片儿上。她还送给我一身红花绿叶的小衣衫。
她是谁呢?
你想想那首有名的"东也山,西也山"的陕北民歌吧!你想想那个被无数老革命都尊称为大嫂的人吧!
她,不是别人,而是刘志丹同志的夫人--同桂荣同志。我父亲曾在永宁山、在志丹伯伯手下工作过,和志丹伯伯、和她,有着亲密的友谊。我家的热炕头上,曾经多次回荡过志丹伯伯的笑语。我过满月的当儿,志丹伯伯牺牲不久,同妈妈忍着巨大的悲痛,伴着窗前黯淡的麻油灯,一针针,一线线,为我赶做了满月礼物。她本来有眼病,此刻,一双眼睛熬得布满了血丝,红红的。她抱起我,亲我的小脸蛋,任我把尿水撒在她的衣襟上,给我穿上老虎鞋。这金线银线绣成的老虎鞋,这照亮我幼小生命的老虎鞋!
老虎鞋是一派保安民间风格,像窗花一样的风格,朴实、粗犷、传神。大红为主,配以金黄,问杂黑、白、紫,色彩热烈鲜明。鞋上带着同妈妈的手温,带着革命母亲对下一代的希冀。
这老虎鞋穿在我的脚上,一屋婆姨女子全都围拢过来,这个摸摸,那个看看,全都惊羡不已。连正炸糕的姑父也挤进了人群。奶奶急了,忙喊:"看你那油爪子"姑父知道奶奶的脾性,不敢执拗,端来瓦盆忙洗手,洗了一遍又一遍,这样,才争得了摸一摸的权利。他的憨厚神态,逗得大伙儿都笑了。我的穷家破舍,因为这双老虎鞋,平添了无限喜气。
这老虎鞋穿在我的脚上,一身乳气的我,似乎也感到了,看见了,懂得了,滴溜溜地转着笑亮的小眼珠,咿咿呀呀地说著什么,扑扑腾腾地蹬踺著胖腿小胳膊,向妈妈,向爸爸,向普天下,宣告着我的骄傲和幸福。因为这双老虎鞋,我一辈子都感到很满足了。
这老虎鞋穿在我的脚上,虎耳高竖,虎须颤动,虎牙闪光,挟带着永宁山的雄风,播扬著永宁山的正气,仿佛只要长啸一声,就能掀起人们的衣襟。我这块只会哭叫的嫩肉疙瘩儿,仿佛立时长大了,威武了;我的一双嫩得像小萝卜一般的小脚片儿,仿佛立时变得能踢能咬了。
这双鞋,饱含着多少深情,给了我多么厚重的祝福啊!
这一刻,我想,不管人们留意没有,延河一定是在歌唱,百鸟一定是在欢舞;历史,应该记下这一笔。自然,这绝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一位不平凡的妇女,因为同妈妈。
我自愧没出息,这辈子没有为人民做出多少贡献,无颜去拜见同妈妈。但我对志丹伯伯和同妈妈的心意,却是深挚的。我曾经以自己笨拙的笔,一而再、再而三地写了几首歌颂志丹伯伯的诗,就是为了表达这种心意。
我今天把这件事情写出来,还有一点想法,是为了自勉。我应该时时记起,我的一双脚,是穿过同妈妈亲手做下的老虎鞋的。那是我此生穿的第一双鞋,山高水长的老虎鞋。我应该在一开创四化建设新局面的斗争中,重新整理自己的精神,增添一些勇于革新、勇于进取的虎虎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