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里论外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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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以前有很多人注苏诗,但却很少有人注苏词,只有一部宋人《注坡词》在小范围内以手抄本流传。本世纪却相继出现了朱祖谋《东坡乐府编年》、龙榆生的《东坡词编年笺注》,最近30多年更是笺注苏词成风,曹树铭、郑向恒、唐玲玲、薛瑞生多家皆有苏词全集注。我认为对苏词旧注的整理应以刘尚荣《注坡词》校证成就最高,而最近几十年的苏词新注本,则应以薛瑞生《东坡词编年笺证》所取得的成就为最高。读了中华书局最近出版的邹同庆、王宗堂合著的《苏轼词编年校注》,我很想将对薛氏《笺注》的评论移赠邹、王《校注》。
邹、王《校注》始于20年前,10年前已交稿,直至2002年年底才出书,用作者的话来说,叫做“早成而晚出”(《校改后记》)。
邹、王《校注》之所以比薛氏《笺注》更令人满意,认为主要在去伪存真上。宋元版本的苏词一般只有二百六、七十首,即使本加上拾遗也不过317首,而明清各本逐渐增多,到唐圭璋先生辑《全宋词》时,东坡词已多达360首。苏轼声名太大,从苏轼生前起托名苏轼之作者就很多,南宋尤甚,在苏轼诗文词中,苏词尤甚。对明清新冒出来的“苏词”,不敢说都是伪托之作,但至少不可轻信。曹树铭“宁严毋滥”的意见是对的,他只为270首苏词编了年,加上未编年词也只有319首,其他40首都收入互见词、误入词,既保留了各种版本所收的苏词,又提醒读者其中一些苏词未必可靠,尚需研究。但曹氏对这些误入词往往未作深究,而以“意境不类”、“风格不类”一笔带过,而意境、风格的类不类,见仁见智,很难说清楚,故也很难令人信服。
邹、王《校注》之可贵就在于把53首“苏词”和9则残句列入了误入词,而且都提出了比较可信的根据。如《江城子》(“南来飞燕北归鸿”,第931页),首先从苏词版本断为误收:“此词见吴本、明刊全集、二妙集。傅本、元本、毛本、朱本、龙本、曹本皆不载。”毛本还讲了不收的理由:“秦淮海词,删。”接着列举十多种秦词版本证明确属秦词,并加以断语:“吴讷《东坡词拾遗》作苏词,盖误收也。明刊全集、二妙集均承吴本之误。”对《虞美人》(“落花已作风前舞”,第933页)的考证也是比较可信的:“此词系叶梦得作。今传诸本《石林词》均收,毛本《石林词》系据宋本勘刻,较为可信。且宋人曾<忄造>、黄{曰升}词选亦作叶词。曾<忄造>《乐府雅词》成书于绍兴丙寅(1146)年间,时叶梦得尚未过世,其作叶词,当不谬。而《东坡词》宋元诸本均未收,自明万历茅维刻《东坡全集》时始补入。茅刻《全集》,世人有‘窜乱者甚多"之评,殆不可信。”
邹、王《校注》不仅多从版本下手确定苏词的真伪,而且也很重视同时代人的记载。如虽然傅本、元本、吴本均收了《鹧鸪天》(“西塞山边白鹭飞”,第929页),但根据曾<忄造>《乐府雅词》卷中所载徐师川跋语,断为黄庭坚词。邹、王《校注》在引徐跋后说:“为补足元真子《渔父词》,坡、谷各作《浣溪沙》一首,而山谷晚年悔前作(指黄庭坚《浣溪沙》“新妇矶边眉黛愁”词)之未工,因另制此首《鹧鸪天》。徐师川乃山谷外甥,所言较为可信。”
邹、王《校注》对苏词真伪的处理还是比较谨慎的,凡是把握不大的,就入互见词或存疑词。如《菩萨蛮》(“娟娟侵鬓妆痕浅”,第887页),有作苏词者,如宋曾<忄造>《东坡词拾遗》,此书“系据张宾老所编本并载于蜀本者收录,张编本成书于大观三年(1109)以前。故知此词于北宋后期已传为苏轼作”。有作谢绛者:“始于黄{曰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该书始刻于南宋淳<礻右>九年(1249),较曾<忄造>本《东坡词拾遗》晚出近百年,其可靠性当不及曾<忄造>《拾遗》。”但作者并未完全按成书时间就断为苏词,因为他们还考虑了曹树铭的意见:“曹本注谓‘谢绛词无非侧艳之作,此词意境,与谢词相合,故断定非东坡词。今移列误入词。"”但他们对曹的意见并不同意:“仅以意境定是非,显证不足,难以置信。”最后采纳了《全宋词》的慎谨处理方法:“《全宋词》作互见词收录,实为审慎。属苏属谢,尚待详考。”对曹注仅以意境、风格断为非苏词者,邹、王《校注》一般改入存疑词,这也是比曹谨慎的表现。如《虞美人》(“冰肌自是生来瘦”,第918页),曹本校注云:“按此词系女流口吻,意境与东坡词不类,断非东坡所作。今移列误入词。”邹、王《校注》云:“此词宋元诸本东坡词未收,始见于明刊全集,未详所本。曹本以意境不类东坡词而断为伪作,缺乏显证,尚待详考。今列存疑词类。”古代以“女流口吻”作诗词者很多,以此断定非苏轼作,确属“缺乏显证”,很难令人信服。再如《浣溪沙》(山色横侵蘸晕霞)有“湘川风静吐寒花”句,还有“梦到故园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句,苏轼一生从未涉足湘水,即使到过湘水,“梦到故园”也应西望,而不应“南望”。今存最早的苏词版本傅本、元本都未收此词,今存宋人所作的多种苏轼年谱(何抡、施宿、王宗稷、傅藻)也未提及此词,对苏轼此词的可靠性更应持谨慎态度。曹本就把此词编入误入词。薛本《笺注》却把它作为开卷之作,认定此词作于嘉<礻右>五年“庚子正月发荆州出陆北行时”,以此证明“东坡词与苏轼诗文同步说”。邹、王《校注》另立新说,认为“此词非苏轼作,应是他的友人张舜民词”。所举理由我认为是可信的,但作者却“不敢自是,为稳妥计,暂不作误入词而列入可疑词类,俟诸来者辨析”。这是十分谨慎的,这比把它作误入词或编年词处理稳妥得多。编年词、未编年词都是明确肯定其为苏词,误入词则是明确肯定其为非苏词,都宜慎重,凡无显证者暂入存疑词,不失为比较谨慎的作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