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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天,我想记录我所熟悉的吉林市的企业家,老夏必然是第一个。
尽管我认识他是在一个遥远的冬天。
那个日子很遥远,遥远到我还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那时我在江城日报社当记者。
那个冬天也很遥远,那时我骑着一辆相当破旧的自行车,每天疲于奔命的采访写稿。当时我的主任是报社的大拿,大拿主任告诉我,要想写出好稿,必须得做好功课。
所以采访老夏之前,我做足了功课。
那时的老夏时任吉林市半导体厂厂长,为了这次采访,我研究他的成长历程,知道他从部队转业以后从工人一步步走到厂长的岗位,我也研究半导体厂到底是生产什么产品的,我还研究了半导体行业的现状以及发展趋势。
我踌躇满志的顶着刺骨的寒风骑着车跑到半导体厂采访夏厂长。
当我的小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坐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说:“我们的企业做的不够好,你去我老师的企业看看吧。”说着,他还真就给他的“老师”打了电话。
他说的老师,是吉林市半导体元件厂的厂长李耀汉。
他一杆子把我从江南支到北极。这是城市里两个真正的地名。
我骑着自行车骨碌了将近一个小时。
好在李耀汉是个经济学的研究生,那年月也是优秀而少有的前卫企业家。当然我们谈的很好,我也是卯足了劲儿,把在老夏那里遭遇的冷落都使在了这儿,回来以后,给元件厂写了上中下三篇稿子,全部上了头题。
从那儿之后,这俩家伙不再敢小视我了,我们也成了很铁很铁的好朋友。
另一个夏天,在松花湖畔召开一个全国电子行业的会议,我去采访,他俩在那里开会。
下午休息的时候,我们仨租条小铁船,老夏会游泳,我俩不会游泳,就划着船跟着他。
午后的阳光不急不慢懒散的照在湖面,耀汉划船,老夏游泳,我坐在船尾高唱让我们荡起双浆。
没有想到的是,夏天的松花湖会翻脸。
突然之间,阳光走了,墨色的云铺满了湖上的天空,风起了,雨来了,豆大的雨,夹着风,铺天盖地向我们砸来。
一切都来不及,我们就被狂风暴雨围困在湖面上。
都说水火无情,小船在辽阔的湖面上,连树叶都不及,树叶至少可以飘起来,船却不保。
不记得我是怎样被老夏套上了救生背心,更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爬上了船。
我只记得我的对面,耀汉拼命的划着浆,拼命的喊着,眼镜片上全是雨水,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看见他在大雨里划着船浆,高喊着。
小小的船舱里瞬间灌了水,他俩的大哥大、几个雪碧易拉罐在船舱的水里乱撞。
据说我一直在哭号,很凄惨的那种。我的哭号招来了好多人围观在岸边,其实我们离岸边不远,岸上的人能够看到我们的船在湖面上翻腾,但是他们无能为力。
我想我就要死了,我爸爸我妈妈还不知道,我就要喂鱼了……
狂风大作,雷雨交加。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哭号,他俩说什么喊什么我都听不见,我就是临死前的哭号。
那时,小船一翻,我们就全完了。因为三人当中,只有老夏会游泳,他不可能把我和耀汉都救起来。曾经我问过老夏,真的船翻了,你会救谁?
他说,我必须先一拳把耀汉打昏,如果打不昏,这个家伙把我也得拖死。
但是上天保佑,我们三人命不该绝。
突然之间,风停了,雨住了。
我们落汤鸡一样把半仓水的小船划回岸边的时候,岸上聚集观望的几百人自发的为我们鼓掌……
或许生命里,能够共同面对生死的时候不多,能够在那一时刻彼此温暖的时光会更少。
我当时一直怕自己死掉,暴雨中我一直热烈的哭喊,后来我才知道,是老夏爬上船把两件救生衣套在我和耀汉的身上。耀汉一直在拼命不停的划桨,据说这起到了稳定的作用,不至于船被风浪打翻。他俩不停的向我喊“别怕,别怕,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此后经年,我们各自忙着各自的事业,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相聚,但是我们的心里,都会把对方当成自己的亲人。
后来,我和耀汉都学会了游泳。
后来,我成了七品小吏,耀汉去了深圳,老夏的工厂变成了集团。
再后来,我仍然是七品小吏,耀汉成为大连万达的常务副总,老夏的工厂上市了,老夏成为第一家电子行业上市公司的董事长。
再再后来,我和老夏尽管同处一城,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偶有在离我单位很近的两岸咖啡见个面,无非帮他看一下在中层干部大会,新项目开工庆典等等重要场合的讲话,一如我认识他的时候一样,一个文采飞扬才华横溢思维敏捷小记者。
我想见他,总是絮叨十几年如一日的话题,例如:我不干了!去你公司吧,做个副总还好几十万年薪呢。
老夏总是听着,然后告诉我去了之后工作的重点,之后耐心的讲解我十分关注的年薪问题,随着我仕途之路的停滞不前以及资历经历的不断攀升,我提的价码不断的增大,每一次,我都觉得我是认真的。
最后,老夏会说,给你一周的时间,你再想想。
一周以后,我仍然会奋战在我的组织的第一线,不干了的事继续干着,而且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老夏有一天说:你不是说我乏味吗?
?什么时候说的?
几十年前!
我真的不记得了,那个时候我当记者,飞扬跋扈,竟然说出这样的滥调?
老夏说自从我说了这句话,他才用几十年的时间不断的努力去学习,现在才告诉我是我的刺激变成他前行的动力,当然这是玩笑,当然这更不是我的功劳。
但是我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懂了一些事,懂了一个人。
一日小聚,他和他的另两个战友喝了好多酒,滴酒不沾的我看他们喝酒,听他们讲当年各自当兵时候的故事。直至他们都醉了。
我一个一个的把他们送回家,最后是老夏。
我怕他一个人上楼不安全,就叫了嫂子开门接他。
走进他们的家,我惊呆了。
一个上市公司的董事长的家。
一个很老的楼的厢楼,60多平米的老居室,阳台改造的厨房,洗衣机挤在卫生间里,没有客厅,没有沙发,就像两个普通退休的老人的家,没有任何装点和修饰,没有任何奢华的痕迹,它普通的让我无法想象。
这么多年,每每见到老夏,他总是穿着洗过很多次的衬衫,有时穿白底黑布鞋,有时穿李宁牌的运动裤。有时从咖啡馆出来,会发现他是骑了一辆自行车来。
有一次打电话过去,估计又是我心情不畅,又想找他说我不干了,当时他在普陀山,我说那你帮我带点东西回来。他回来了,郑重的送给我一串开了光的手串,他说:“不戴还我,我花了10块钱呢。”我不信他送的礼物如此廉价,偷偷的找人看看,结果,很懂的人说,“10元不贵,价格公道。”
听说他的心脏又出点问题,里面好像好几个支架了。记得他说,多少年来,晚上睡觉不能听见消防车叫,叫了就怕厂里出了问题。他的心,是累的。
如果时间倒流,我依然记得当年,那时华丹啤酒厂在吉林市首屈一指,厂长姓刘,每次厂长们聚会他都会坐在正中间,他说“小夏,听说你的厂里种草了?我去过国外,人家那草地上能打滚儿。”
当年的小夏成了老夏,当年那些豪迈的厂长没有一个留在吉林市。
老夏留下来了。
他和他的企业克服了原料运输以及销售的诸多困难,硬是把企业坚持了下来。
写在新厂区围墙上的“把爱洒满人间”曾经让我耻笑,但是今天,你会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爱。
他的坚持,坚持了吉林市工业经济的一个行业!
走进厂区,绿树成行,百花争艳,芳草萋萋,
老夏,你这草地,真的能打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