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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塘月色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月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wěng)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niǎo,nuó)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一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mò)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ē)玲(英语violin小提琴的译音)上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
于是妖童媛(yuán)女,荡舟心许;鷁(yì)首徐回,兼传羽杯;欋(zhào)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jū)。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
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赏析
首先,说明作者的思绪变化:不静→求静→得静→出静,回归现实,高于现实
带着淡淡的忧愁走出家门,趁月色出来散心,顺着幽静的小路一路走来,自然而然地来到了日日经过的荷塘边,一去看那月下的荷塘。月色下的荷塘是那样的美,比之白天又别有一番风致。荷叶是亭亭的如舞女的裙,可以想象荷叶随风起舞时婆娑婀娜的美妙身姿;而点缀其间的白色的荷花,不禁让人想起她“出污泥而不染”的特性。荷花又是形态各异的:“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用上“袅娜、羞涩”二词,在作者的眼里荷花俨然已是仙子一般了。作者用细致的工笔和绝妙的比喻,对荷叶的形神、荷花的资质进行一番令人神往的描绘,荷花、荷叶的优美形象似已展现眼前。
这还不是最美的,一缕“微风”让这副极美的荷花图动了起来:“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霎时,荷香如歌,似有若无,花叶颤动,流波溢彩,叶、花、形、色、味浑然一体。人也在微风中全身心地沉醉在这荷塘美景之中了。
而这似乎还不够极致!再看看塘上的月色:“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叶下的流水被密密的叶子遮住了,不能看见,而叶上“如流水”一般的月光却在 “静静地泻”着,一个“泻”字,化静为动,使人看到了月光的流动感;“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一个“浮”字又突出了雾的轻飘朦胧。叶子和花在薄雾笼罩下,迷迷蒙蒙,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如梦似幻。月色迷蒙柔和、薄雾轻笼飘浮,这月下的荷塘真是恍如仙境了!满月而有淡淡的云雾,给人的感觉如“小睡”一般,正如作者此时的心境,却是恰到好处。作者在这里无意中流露出了淡淡的喜悦。“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像是画在荷叶上。” 杨柳的倩影不是 “投”在荷叶上,作者偏偏用了一个“画”,仿佛是一位绘画高手在泼墨挥毫,精心描绘一般,使投在荷叶上的影子贴切自然、美丽逼真,富有情趣。 “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月色清淡,黑白相间的光和影犹如和谐的旋律,荷香缕缕,水乳交融,作者如此细腻入微的感受真是令人如痴如醉!
这美丽的景色可以让作者忘记自己的忧愁了吧?但是“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都没有。”作者还是无法摆脱那一缕愁绪,淡淡的哀愁与淡淡的喜悦相互交织,给优美的月下荷塘披上朦胧的轻纱,清幽淡雅、安谧柔和、朦胧和谐,荷塘与月色融为了一体!
读着朱老先生的《荷塘月色》,便宛若置身荷塘一般,仿佛在那幽径上走着的是自己了。那亭亭碧绿的荷叶,那婀娜多姿的荷花,月色迷蒙、薄雾缭绕的荷塘便又展现在眼前。
一 以真言写真景
《荷塘月色》描写了哪些景物呢?文题标得明白:一是荷塘,一是月色。在历代诗文中写荷塘的不少,写月色的更多。但本文的“荷塘”、“月色”绝对区别于其他的“荷塘”、“月色”。这里的荷塘不会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里的月色也不能是“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这里的荷塘是“月下的荷塘”,这里的月色是“荷塘的月色”。正因为作品鲜明地突出了景物的特色,生动真实地再现了特定环境下了特定景物,文章所要抒发的真挚感情才有可靠的寄托,才让读者感到真实亲切。
先看对荷叶的描写:“叶子出水很高,象亭亭的舞女的裙。”如果我们抛开特定的环境,用“青翠的玉盘”来比喻荷叶行吗?当然行,而且表现力还相当强。这样的描写既绘出了荷叶的色,又表现了荷叶的质,还状摹了荷叶的形。然而这种比喻只好在朝霞、夕照里,或蒙蒙细雨中,绝不能在淡淡在月光下。夜不辨色,更难辨质,月色中所见的荷叶,主要是其自然舒展的形态,与裙十分相似。
写荷花,原文连用了三个比喻:“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荷花娇艳华贵,堪以美人作比。宋代诗人杨成里的《莲花》诗中就有“恰如汉殿三千女,半是浓妆半淡妆”的句子。朦胧的月色中把荷花看成美人,而且是刚出浴的,朦胧之感恰当好处。相反,若不是在朦胧的月色中,而将荷花比作“明珠”和“星星”也有几分牵强。
文章这样描写荷香:“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种断断续续,似有似无的感觉绝不会产生于书声琅琅的清晨,也不会产生于阳光刺目的中午,只能产生于“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的寂静的月夜。我们再看另一个写花香的句子:“这里除了光彩,还有淡淡的清香,香气似乎也是淡紫色的,梦幻一般轻轻地笼罩着我。”(《紫藤萝瀑布》)这是灿烂阳光下的花香,紫色的花儿正“在和阳光互相挑逗”着,满目耀眼的紫色刺激得作者生出“香气也是淡紫色的”这样的感觉显得十分自然。
直接描写月光的只有一句,本文多是以影写月,这也是被历代文人所称道的表现技法。“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弯弯的杨柳的倩影,却又象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阿玲上奏着的名曲。”这里的黑影参差且斑驳,给人一种摇荡起伏的去感。为什么?就因为它是落在荷塘里。荷塘里“微风过处……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象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黑影落在这波痕上面,当然更显参差和斑驳。也正因为荷塘处于这种动态,杨柳的倩影才象“画”而不是“印”在荷叶上。也正因为有了那道凝碧的波痕,光与影才现出一条条五线谱似的曲线,让人联想到“梵阿玲上奏着的名曲”。
二 以真言抒真情
文坛许多作家为了写出不朽之作,都刻意追求作品能反映自己的真情实感,但文章写出来,又往往给人矫揉造作之嫌。这其中的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而一个重要的原因则是缺乏精深的语言功力,以至造成一字不稳,真情尽失的遗恨。《荷塘月色》一文则能以准确贴切的语言,抒发出作者因置身于良辰美景而生出的“淡淡的喜悦”,以及社会带来的又终究难以排遣的“淡淡的哀愁”。
荷塘月色是美妙温馨的,这样的景色当然能给人以喜悦。本文少有直接抒情的句子,但透过写景的词语便不难体察作者当时喜悦的心情。叶子象裙,裙又是“亭亭的舞女的”;花是“袅娜”地开着,“羞涩”地打着朵儿;花香似“歌声”,光与影如“名曲”。这些词语哪个不饱含喜悦色彩?但这种喜悦毕竟是“淡淡的”,没有激动和狂喜。上节提到的删去的“刚出浴的美人”一喻,除了它有悖于特定的环境外,也与“淡淡的喜悦”这一特定的情感不谐。试想,面前立一群“刚出水的美人”,表现出的喜悦还能是“淡淡的”吗?
在整个写景过程中一直充溢着这种“淡淡的喜悦”,但原文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后还有一句“峭楞楞如鬼一般”;仅此一句,就足以搅扰了温馨的美景,破坏了喜悦的心情。峭楞楞的鬼影带给人的只有恐怖,没有喜悦,就连那“淡淡的哀愁”也不会由此产生,更不会生出“梵阿玲上奏着的名曲”如此美妙的联想。
尽管身处良辰美景,到底无法排遣“淡淡的哀愁”。“一个人在苍茫的月光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语中置一“觉”字,文章便增添了无穷意味;少这一字,则真成了自由的人,那就只有喜悦,没了哀愁。还有,“白天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以不理”中的两个“一定”,更能表现出作者内心深处难言的苦衷。
在对美景的描写过程中应该尽是喜悦了吧?也不尽然。看这句:“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的光,没精打彩的,是渴睡人的眼。”描写路灯,尽选消极的词语和事物,而且句式舒缓,语调低沉,读者从字里行间似乎能听到作者无可奈何的叹息声。同是写灯,《我的空中楼阁》是这样的语言:“山下的灯把黑暗照亮了,山上的灯把黑暗照淡了,淡如烟,淡如雾,山也虚无,树也缥缈。”句式整齐,节奏明快,在这如歌的行板中洋溢着作者按捺不住的喜悦。以上两段描写,词语当然不能互换,就连句式也绝不能互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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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巧巧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有徘徊之外,又剩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赏析
朱自清的散文诗《匆匆》写于一九二二年三月二十八日。时是“五四”落潮期,现实不断给作者以失望。但是诗人在彷徨中并不甘心沉沦,他站在他的“中和主义”立场上执着地追求着。他认为:“生活中的各种过程都有它独立的意义和价值——每一刹那有每一刹那的意义与价值!每一刹那在持续的时间里,有它相当的位置。”(朱自清《给俞平伯的信》二二年十一月七日)因此,他要“一步一步踏在泥土上,打下深深的脚印”(朱自清《毁灭》)以求得“段落的满足”。全诗在淡淡的哀愁中透出诗人心灵不平的低诉,这也反映了“五四”落潮期知识青年的普遍情绪。
《匆匆》是诗人的感兴之作。由眼前的春景,引动自己情绪的俄然激发,诗人借助想象把它表现出来。想象“使未知的事物成形而现,诗人的笔使它们形象完整,使空灵的乌有,得着它的居处,并有名儿可唤。”(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诗人把空灵的时间,抽象的观念,通过现象来表示,而随着诗人情绪的线索,去选择、捕捉那鲜明的形象。诗人的情绪随着时间从无形到有形,从隐现到明晰的一组不断变化的画面而呈现出起伏的浪花。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了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诗人几笔勾勒一个淡淡的画面。作者不在于描绘春景的实感,而在于把读者带入画面,接受种情绪的感染,同时又作形象的暗示:这画面里现出的大自然的荣枯,是时间飞逝的痕迹,由此诗人追寻自己日子的行踪。可是“我”的日子却“一去不复返”,看不见,摸不着,是被人“偷了”还是“逃走”了呢?自然的新陈代谢的迹象和自己无形的日子相对照,在一连串疑问句中透出诗人怅然若失的情绪。
“像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把自己八千多日子比成“一滴水”新奇的比喻,极度的夸张,和喻成大海的时间之流的浩瀚相比,而突出自己日子的“没有声音,没有影子”的特点。实际上,这里有自己日子的踪迹,一滴水是它的具象,滴水在大海里,有它微微的声音。诗人竭力从视觉和听觉上去感受它,搜寻过去的日子。可是八千多日子却悄无声息的“溜去”了。时间之无情,生命之短暂,使诗人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时间是怎样的“匆匆”呢?诗人并没有作抽象的议论,他把自己的感觉,潜在的意识通过形象表现出来,“把触角穿透熟悉的表面,向未经人到的那里”,寻那“新鲜的东西”。(朱自清《诗与感觉》)因此,空灵的时间被形象化了,习已为常的生活画面里透出诗人“独得的秘密” 。
“早上,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巧巧地挪移了。”太阳被人格化了,他象一位青春年少的姑娘迈动脚步来了,悄悄地从诗人的身边走过,随着太阳的“挪移”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了”。接着,诗人用一系列排比句展示了时间飞逝的流。吃饭、洗手、默思,是人们日常生活的细节,诗人却敏锐地看到时间的流过。当他企图挽留时,它又伶俐地“跨过”,轻盈地“飞去”,悄声地“溜走”,急速地“闪过”了,时间步伐的节奏越来越快。诗人用活泼的文字,描写出时间的形象是在不断的变化之中,给人一个活生活的感觉,我们听到了时间轻俏、活泼的脚步声,也听到了诗人心灵的颤动。
在时间的匆匆里,诗人徘徊,深思而又执拗地追求着。黑暗的现实和自己的热情相抵触,时间的匆匆和自己的无为相对照,使诗人更清楚地看到:“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如果说第三节还是以作者一天的具体感受来反映时间的流逝,以个别来反映一般的话,在这里,作者就把八千多日子的流逝作了高度的概括,使时间匆匆而去的各种影象凝聚在一个点上,使时间流逝的情况更加清晰可感:有色彩,是淡蓝色、乳白色的;有动感,是被“吹散去”,被“蒸融了”。诗人看到了,触到了,清醒地用全部身心去感受时光的流逝,追寻自己生命的“游丝般的痕迹”。
诗人随着情绪的飞动,缘情造境,把空灵的时间形象化,又加之一连串抒情的疑问句,自然而然流露出他心灵的自我斗争,自我剖白的痛苦,也可看出他徘徊中的执着追求。在朴素平淡中透出浓烈的抒情气氛。
诗歌具有音乐美的素质。格律诗靠格律和韵来体现它的音乐性,自由诗也用分行和韵来保持它的节奏感。散文诗抛弃了这一切外在的形式,它的音乐美,从诗人的内在的情绪的涨落和语言的节奏的有机统一中自然地流露出来。亨特认为:“虽是散文,有时也显出节奏之充分存在,因而它岔出了它的名义上的类型,而取得了‘散文诗"的名义,就是在诗的领域里的一种半节奏的作品”。(《美学概论》傅东华译)《匆匆》就是这样的“半节奏的作品”。
《匆匆》表现作者追寻时间踪迹而引起情绪的飞快流动,全篇格调统一在“轻俏”上,节奏疏隐绵运,轻快流利。为谐和情绪的律动,作者运用了一系列排比句:“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相同的句式成流线型,一缕情思牵动活跃而又恬静的画面迅速展开,使我仿佛看到时间的流。而且句子大多是短句,五六字一句而显得轻快流畅。句法结构单纯,没有多层次的变化,如一条流动的河连续不断,如一条调合的琴,泛着连续的音浪。它的音乐性不是在字音的抑扬顿挫上着力,而是在句的流畅轻快上取胜,作者并没有刻意雕琢,而只是“随随便便写来,老老实实写来”,用鲜明生动的口语,把诗情不受拘束地表现出来,语言的节奏和情绪的律动自然吻合,使诗达到匀称和谐。
《匆匆》叠字的运用也使它的语言具有节奏美。阳光是“斜斜”的,它“轻轻俏俏”地挪移,“我”“茫茫然”旋转,时间去得“匆匆”,它“伶伶俐俐”跨过……这些叠字的运用,使诗不仅达到视觉的真实性,而且达到听觉的真实性,即一方面状时间流逝之貌,一方面又写出时间迈步之声。同时,诗人一方面状客观之事,一方面又达主观之情,现实的音响引起诗人情绪的波动,通过语言的音响表现出来,情和景自然地融合在一起。我们还可以看到诗人叠字自然匀称地分布在各句中,以显出它的疏隐绵远的节奏来,这恰合了作者幽微情绪的波动。
复沓的运用,也是散文诗维持其音乐特点通常运用的手段。所谓“言之不已,又重言之”,既显出诗人感慨的遥深来,又增加了诗的旋律感。“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徘徊”“匆匆”等字眼反复出现,一种幽怨之情反复回荡。“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象游丝样的痕迹呢?”相同的意思句子数字的变化,使感情层层推进,在参差中又显出整齐的美。结句的反复,反复强化作品的主旋律,画出诗人感情起伏的波澜。复沓的运用,反复吟咏,起到了一唱三叹的效果。
《匆匆》结构也十分单纯,十一个问句是情绪消涨的线索。问而不作答,飘忽而过,既显作品流畅感,也显出诗绪的跳跃性,使形象得以迅速展开。一般诗句为显示情绪的跳跃性,往往别于一般的语言句法结构,不顾语法的限制,省略一些句子成分。散文诗却不然,它基本运用是散文的句式,作者情绪的跳跃一般没有自由诗那样大的跨度。但它也别于散文,句与句,段与段之间形成间隙,凭作者思绪连接。《匆匆》的问句问而不答,而答意隐含之中,这既可启迪读者想象,引起深思,显出它的含蓄美,又合作者情绪的飞快流动,显出诗情跳荡的节奏美来。
全文表现了作者对于时间流逝的无奈、焦急、惋惜。
- 瑞瑞爱吃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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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塘月色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月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wěng)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niǎo,nuó)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一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mò)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ē)玲(英语violin小提琴的译音)上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
于是妖童媛(yuán)女,荡舟心许;鷁(yì)首徐回,兼传羽杯;欋(zhào)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jū)。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
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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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之先生在一九二二年三月,写了一篇《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篇末论到白话文学的成绩,第三项说:
白话散文很进步了。长篇议论文的进步,那是显而易见的,可以不论。这几年来,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发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这一类的小品,用平淡的谈话,包藏着深刻的意味;有时很像笨拙,其实却是滑稽。这一类作品的成功,就可彻底打破那 “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了。
胡先生共举了四项。第一项白话诗,他说,“可以算是上了成功的路了”;第二项短篇小说,他说“也渐渐的成立了”;第四项戏剧与长篇小说,他说“成绩最坏”。他没有说那一种成绩最好;但从语气上看,小品散文的至少不比白话诗和短篇小说的坏。现在是六年以后了,情形已是不同:白话诗虽也有多少的进展,如采用西洋诗的格律,但是太需缓了;文坛上对于它,已迥非先前的热闹可比。胡先生那时预言,“十年之内的中国诗界,定有大放光明的一个时期”;现在看看,似乎丝毫没有把握。短篇小说的情形,比前为好,长篇差不多和从前一样。戏剧的演作两面,却已有可注意的成绩,这令人高兴。最发达的,要算是小品散文。三四年来风起云涌的种种刊物,都有意或无意地发表了许多散文,近一年这种刊物更多。各书店出的散文集也不少。《东方杂志》从二十二卷(一九二五)起,增辟“新语林”一栏,也载有许多小品散文。夏丏尊,刘薰宇两先生编的《文章作法》,于记事文,叙事文,说明文,议论文而外,有小品文的专章。去年《小说月报》的“创作号”(七号),也特辟小品一栏。小品散文,于是乎极一时之盛。东亚病夫在今年三月“复胡适的信” (《真美善》一卷十二号)里,论这几年文学的成绩说:“第一是小品文字,含讽刺的,析心理的,写自然的,往往着墨不多,而余味曲包。第二是短篇小说。……第三是诗。
……”这个观察大致不错。
但有举出“懒惰”与“欲速”,说是小品文和短篇小说发达的原因,那却是不够的。现在姑且丢开短篇小说而论小品文:所谓“懒惰”与“欲速”,只是它的本质的原因之一面;它的历史的原因,其实更来得重要些。我们知道,中国文学向来大抵以散文学为正宗;散文的发达,正是顺势。而小品散文的体制,旧来的散文学里也尽有;只精神面目,颇不相同罢了。试以姚鼐的十三类为准,如序跋,书牍,赠序,传状,碑志,杂记,哀祭七类中,都有许多小品文字;陈天定选的《古今小品》,甚至还将诏令,箴铭列入,那就未免太广泛了。我说历史的原因,只是历史的背景之意,并非指出现代散文的源头所在。胡先生说,周先生等提倡的小品散文,“可以打破‘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他说的那种“迷信”的正面,自然是“美文只能用文言了”;这也就是说,美文古已有之,只周先生等才提倡用白话去做罢了。周先生自己在《杂拌儿》序里说:
……明代的文艺美术比较地稍有活气,文学上颇有革新的气象,公安派的人能够无视古文的正统,以抒情的态度作一切的文章,虽然后代批评家贬斥它为浅率空疏,实际却是真实的个性的表现,其价值在竟陵派之上。以前的文人对于著作的态度,可以说是二元的,而他们则是一元的,在这一点上与现代写文章的人正是一致,……以前的人以为文是“以载道” 的东西,但此外另有一种文章却是可以写了来消遣的;现在则又把它统一了,去写或读可以说是本于消遣,但同时也就传了道了,或是闻了道。……这也可以说是与明代的新文学家的 ——与明代的有些相像,正是不足怪的,虽然并没有去模仿,或者也还很少有人去读明文,又因时代的关系在文字上很有欧化的地方,思想上也自然要比四百年前有了明显的改变。
这一节话论现代散文的历史背景,颇为扼要,且极明通。明朝那些名士派的文章,在旧来的散文学里,确是最与现代散文相近的。但我们得知道,现代散文所受的直接的影响,还是外国的影响;这一层周先生不曾明说。我们看,周先生自己的书,如《泽泻集》等,里面的文章,无论从思想说,从表现说,岂是那些名士派的文章里找得出的?——至多“情趣” 有一些相似罢了。我宁可说,他所受的“外国的影响”比中国的多。而其余的作家,外国的影响有时还要多些,像鲁迅先生,徐志摩先生。历史的背景只指给我们一个趋势,详细节目,原要由各人自定;所以说了外国的影响,历史的背景并不因此抹杀的。但你要问,散文既有那样历史的优势,为什么新文学的初期,倒是诗,短篇小说和戏剧盛行呢?我想那也许是一种反动。这反动原是好的,但历史的力量究竟太大了,你看,它们支持了几年,终于懈弛下来,让散文恢复了原有的位置。这种现象却又是不健全的;要明白此层,就要说到本质的原因了。
分别文学的体制,而论其价值的高下,例如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所做的,那是一件批评的大业,包孕着种种议论和冲突;浅学的我,不敢赞一辞。我只觉得体制的分别有时虽然很难确定,但从一般见地说,各体实在有着个别的特性;这种特性有着不同的价值。抒情的散文和纯文学的诗,小说,戏剧相比,便可见出这种分别。我们可以说,前者是自由些,后者是谨严些:诗的字句、音节,小说的描写、结构,戏剧的剪裁与对话,都有种种规律(广义的,不限于古典派的),必须精心结撰,方能有成。散文就不同了,选材与表现,比较可随便些;所谓“闲话”,在一种意义里,便是它的很好的诠释。它不能算作纯艺术品,与诗,小说,戏剧,有高下之别。但对于“懒惰”与“欲速”的人,它确是一种较为相宜的体制。这便是它的发达的另一原因了。我以为真正的文学发展,还当从纯文学下手,单有散文学是不够的;所以说,现在的现象是不健全的。——希望这只是暂时的过渡期,不久纯文学便会重新发展起来,至少和散文学一样!但就散文论散文,这三四年的发展,确是绚烂极了:有种种的样式,种种的流派,表现着,批评着,解释着人生的各面,迁流曼衍,日新月异:有中国名士风,有外国绅士风,有隐士,有叛徒,在思想上是如此。或描写,或讽刺,或委曲,或缜密,或劲健,或绮丽,或洗炼,或流动,或含蓄,在表现上是如此。
我是大时代中一名小卒,是个平凡不过的人。才力的单薄是不用说的,所以一向写不出什么好东西。我写过诗,写过小说,写过散文。二十五岁以前,喜欢写诗;近几年诗情枯竭,搁笔已久。前年一个朋友看了我偶然写下的《战争》,说我不能做抒情诗,只能做史诗;这其实就是说我不能做诗。我自己也有些觉得如此,便越发懒怠起来。短篇小说是写过两篇。现在翻出来看,《笑的历史》只是庸俗主义的东西,材料的拥挤,像一个大肚皮的掌柜;《别》的用字造句,那样扭扭捏捏的,像半身不遂的病人,读着真怪不好受的。我觉得小说非常地难写;不用说长篇,就是短篇,那种经济的,严密的结构,我一辈子也学不来!我不知道怎样处置我的材料,使它们各得其所。至于戏剧,我更是始终不敢染指。我所写的大抵还是散文多。既不能运用纯文学的那些规律,而又不免有话要说,便只好随便一点说着;凭你说“懒惰”也罢,“欲速”也罢,我是自然而然采用了这种体制。这本小书里,便是四年来所写的散文。其中有两篇,也许有些像小说;但你最好只当作散文看,那是彼此有益的。至于分作两辑,是因为两辑的文字,风格有些不同;怎样不同,我想看了便会知道。关于这两类文章,我的朋友们有相反的意见。郢看过《旅行杂记》,来信说,他不大喜欢我做这种文章,因为是在模仿着什么人;而模仿是要不得的。这其实有些冤枉,我实在没有一点意思要模仿什么人。他后来看了《飘零》,又来信说,这与《背影》是我的另一面,他是喜欢的。但火就不如此。他看完《踪迹》,说只喜欢《航船中的文明》一篇;那正是《旅行杂记》一类的东西。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对照。我自己是没有什么定见的,只当时觉着要怎样写,便怎样写了。我意在表现自己,尽了自己的力便行;仁智之见,是在读者。
- 余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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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495页)我对这件事特别感到亲切、悲愤。事隔十几年了,现在读到这几句话,当时情景还历历在目。所谓“救济粮”是这么一回事:1948年6月间,当时国民党政府的法币像大江东下一样,时时刻刻在贬值,买一包纸烟要几万块钱。教授的薪水月月在涨,但法币贬值更快,物价涨得更快,原来生活比较优越的教授们,此时也和广大人民一样难以生活下去。特别是家口众多的人,生活更为困难。国民党政府也知道人民的怨恨,特别是高等学校知识分子,他们更是对这种情况忍受不下去。于是便耍了一个手法,发了一种配
购证,可以用较低的价格买到“美援的面粉”。也正当这个时候,美国政府积极扶助日本,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对中国人民发出诬蔑和侮辱的叫嚣。一面是廉价收买,一面是扶植日本,侮辱中国人民。我们一些人商量了一下,要揭穿国民党政府的阴谋,抗议美国政府的侮辱,发表一个公开声明。
声明是这样的:
为反对美国政府的扶日政策,为抗议上海美国总领事卡宝德和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对中国人民的诬蔑和侮辱,为表示中国人民的尊严和气节,我们断然拒绝美国具有收买灵魂性质的一切施舍物资,无论是购买的或给与的.下列同人同意拒绝购买美援平价面粉,一致退还购物证,特此声明。
三十七年六月十七日
声明写好了,要征集签名,也和往常一样,决定每人负责联系若干人,年纪大一点的教授多半是归我跑腿的。我拿着稿子去找朱自清先生。当时,他的胃病已很重了,只能吃很少的东西,多吃一点就要吐,且面庞瘦削,说话声音低沉。他有许多孩子,日子过得比谁都困难。但他一看完稿子,便立刻毫不迟疑地签了名。他向来写字是规规矩矩的。这次,他还是用颤动的手,一笔不苟地签上了他的名字。于此,也应该交代一笔,1946年从昆明回到清华园以后,他的态度有了显著的改变,不再沉默了。他反对内战,讨厌国民党。对共产党的看法也开始改变了,他曾在公开集会上朗诵解放区的诗歌,有时候还和学生们一起化装扭秧歌,弄得满头是汗。在反对美国反对国民党的一些宣言、通电、声明等等的斗争中,我总是找他。他一看见我,也就明白来意,“是签名的吧?”看了稿子,就写上自己的名字。就我记忆所及,大概十次中有八九次他是签名的。也有不签的时候,原因是文字的火气大了一些。这次,我也曾找了另外一些教授,都是平时比较熟的,或是住在附近的,大多数签了名,但也碰过钉子。有个教授只有三个孩子,但他的答复很乾脆:“不!我还要活!”朱自清的胃病是饿出来的,家里人口多,要他养活。在昆明的后期,有人算过帐,我们这类人的薪水折合战前的银元仅约十几元钱。 朱自清对政治是关心的,但不大发表意见,可说是温文尔雅,没有火气。抗战时期,消息被国民党封锁了,对于国民党对日本帝国主义消极抗战,对共产党却积极摩擦,掀起几次反共高潮的真实情况,大后方的人们是不清楚的。他认为只要抵抗,生活过得苦一些也应该,少发牢骚。昆明的许多政治活动,他虽然同情,但很少参加。到了国民党反动派暗杀了闻一多,他感到极大愤慨。复员回到北平以后,又看到美帝国主义帮助国民党发动内战,大打特打,他的态度变了,在美帝国主义者及其走狗国民党反动派面前站起来了,除了很少几次的例外,他参加到我们的行列里来了。有几件事值得提出,一件是他对编纂《闻一多全集》的努力,我在全集的跋文中曾指出:
- 还要旺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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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首先,说明作者的思绪变化:不静→求静→得静→出静,回归现实,高于现实
带着淡的句子,但透过写景的词语便不难体察作者当时喜悦的心情。叶子象裙,裙又是“亭亭的舞女的”;花是“袅娜”地开着,“羞涩”地打着朵儿;花香似“歌声”,光与影如“名曲”。这些词语哪个不饱含喜悦色彩?但这种喜悦毕竟“像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把自己八千多日子比成“一滴水”新奇的比喻,极度的夸张,和喻成大海的时间之流的浩瀚相比,而突雷登对中国人民的诬蔑和侮辱,为表示中国人民的尊严和气节,我们断然拒绝美国具有收买灵魂性质的一切施舍物资,无论是购买的或给与的.下列同人同意拒绝购买美援平价面粉,一致退还购物证,特此声明。
三十七年六月十七日
声明写好了,要征集签名,也和往常一样,决定每人负责联系若干人,年纪大一点的教授多半是归我跑腿的。我拿着稿子去找朱自清先生。当时,他的胃病已很重了,只能吃很少的东西,多吃一点就要吐,且面庞瘦削,说话声音低沉。他有许多孩子,日子过得比谁都困难。但他一看完稿子,便立刻毫不迟疑地签了名。他向来写字是规规矩矩的。这次,他还是用颤动的手,一笔不苟地签上了他的名字。于此,也应该交代一笔,1946年从昆明回到清华园以后,他的态度有了显著的改变,不再沉默了。他反对内战,讨厌国民党。对共产党的看法也开始改变了,他曾在公开集会上朗诵解放区的诗歌,有时候还和学生们一起化装扭秧歌,弄得满头是汗。在反对美国反对国民党的一些宣言、通电、声明等等的斗争中,我总是找他。他一看见我,也就明白来意,“是签名的吧?”看了稿子,就写上自己的名字。就我记忆所及,大概十次中有八九次他是签名的。也有不签的时候,原因是文字的火气大了一些。这次,我也曾找了另外一些教授,都是平时比较熟的,或是住在附近的,大多数签了名,但也碰过钉子。有个教授只有三个孩子,但他的答复很乾脆:“不!我还要活!”朱自清的胃病是饿出来的,家里人口多,要他养活。在昆明的后期,有人算过帐,我们这类人的薪水折合战前的银元仅约十几元钱。 朱自清对政治是关心的,但不大发表意见,可说是温文尔雅,没有火气。抗战时期,消息被国民党封锁了,对于国民党对日本帝国主义消极抗战,对共产党却积极摩擦,掀起几次反共高潮的真实情况,大后方的人们是不清楚的。他认为只要抵抗,生活过得苦一些也应该,少发牢骚。昆明的许多政治活动,他虽然同情,但很少参加。到了国民党反动派暗杀了闻一多,他感到极大愤慨。复员回到北平以后,又看到美帝国主义帮助国民党发动内战,大打特打,他的态度变了,在美帝国主义者及其走狗国民党反动派面前站起来了,除了很少几次的例外,他参加到我们的行列里来了。有几件事值得提出,一件是他对编纂《闻一多全集》的努力,我在全集的跋文中曾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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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甡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干,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干支着。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这个,便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钩人的东西。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的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着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像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这时我们已过了利涉桥,望见东关头了。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度来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从东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都很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但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应该有街路?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我想象秦淮河的极盛时,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现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这也慰情聊胜无了。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大异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蓝蔚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踪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处了。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但是两次游秦淮河,却都不曾见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我想,不见倒也好。这时正是盛夏。我们下船后,借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暑气已渐渐销散;到了此地,豁然开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了桨由它宕着。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这无可无不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
那时河里闹热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边,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因为这边略略的挤,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从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着是空,且显着是静了。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圆润的喉咙,确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涩的,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正可快我们的意。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为想象与渴慕的做美,总觉更有滋味;而竞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走。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确也腻人。即如船里的人面,无论是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总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眦垢,也是枉然。这真够人想呢。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了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然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老人。远处——快到天际线了,才有一两片白云,亮得现出异彩,像美丽的贝壳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是一条随意画的不规则的曲线。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风味大异了。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从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类。每日午后一时起;什么时候止,却忘记了。晚上照样也有一回。也在黄晕的灯光里。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么。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怅怅了。不料她们却仍在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们总是坐在舱前的。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纤毫毕见了— —引诱客人们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舱里躲着乐工等人,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永远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生意。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要来兜揽的。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那晚不知怎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一只歌舫划向我们来的;渐渐和我们的船并着了。铄铄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说,“点几出吧”!他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个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他便塞给平伯。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腻着不走。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我窘着再拒绝了他。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我们就开始自白了。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做美了。这是我觉得很怅怅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服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像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骗着了。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道德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我这时一面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歌。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望,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觉得颇是昏乱。歌舫去了,暂时宁靖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平伯呢,却与我不同。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①
①原诗是,“我为了自己的儿女才爱小孩子,为了自己的妻才爱女人”,见《雪朝》第48页。
他的意思可以见了。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舫。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艳的夜景也为之减色。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生意,催着我们回去;我们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我们的船竟没个伴儿,秦淮河的夜正长哩!到大中桥近处,才遇着一只来船。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船头上坐着一个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着胡琴,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她唱得响亮而圆转;当她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余音还袅袅的在我们耳际,使我们倾听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踪里,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这时船过大中桥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张着巨口,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了寂寞了!这一段地方夜色甚浓,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桥外的灯火不用说了,过了桥另有东关头疏疏的灯火。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不觉深悔归来之早了!走过东关头,有一两只大船湾泊着,又有几只船向我们来着。嚣嚣的一阵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东关头转湾,河上的夜色更浓了;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仿佛黑暗从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汩——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浓厚。我们却只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直到利涉桥下,微微嘈杂的人声,才使我豁然一惊;那光景却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入梦了。那电灯下的人物,只觉像蚂蚁一般,更不去萦念。这是最后的梦;可惜是最短的梦!黑暗重复落在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1923年10月11日作完,于温州。